2008年7月13日 星期日

小巷


究竟有多少日子我沒有回到這一條小巷?

不知不覺間,人已屆而立之年。驀然回首,我的人生起了微妙的變化:結婚三年,二口子婚姻關係尚算可以;初為人父,感覺是怪怪的,對於父親這個角色很難掌握;要命的是夜闌人靜無眠之際,總是對於從前的事情出奇地懷念,從前的人、從前的事、從前的戲、從前的歌,一切一切,打從心底地懷念著,總覺得從前的日子流逝得太快了,正想把握的時候,忽然驚覺原來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如果要追尋從前的一切,我想起點一定是始於這一條小巷,那是我童年成長的地方。小巷充滿著有關我成長的悲喜,即使到頭來是悲多於喜,但我仍然非常懷念這個地方。

假期,我回到小巷走了一趟,帶了數碼相機,也帶了手提電腦,很想拍一些照片,也希望到附近的茶餐廳喝一杯外公最喜歡的香醇但微澀的奶茶,寫一篇短文,記一點有關小巷的回憶。

小巷位於崗頂斜路中段,不太深,只有十戶八戶人家。我們家較接近巷尾,據說從前日本侵略時期曾經充當孤兒院,死過不少孩子,外婆唬我她親眼見過那些孩子的鬼魂,還冒犯過表妹,繪聲繪影,不由不信。而我當然沒有見過甚麼,故此無法判斷她的說話是真是假。

崗頂斜路近何東圖書館栽植了幾棵大榕樹,地下鋪砌了南歐風味濃郁的石仔路,周圍散發了非常悠閒恬淡的風味。如果馬馬虎虎的話,要說置身西葡某個場景也不為過,這裡的確是有著拉丁的某些氣息。

孩童時父母白天都上班去,學校假期的日子,總是給留在家中,由外婆拖帶著。早上就上營地街遠來茶樓,吃過早點以後便跟著外婆到鍾家圍附近買菜,外婆說營地街市的菜價較貴,里巷中的要便宜點新鮮點,可是巷窄地濕人又多,最要命的是下雨天氣,沾上一腳污泥,那種黏稠的感覺並不好受。

回到小巷的家中去,婆婆則忙著做家務,我只好獨個兒在百呎見方的小客廳玩玩。那時候我的家境不錯,外公是政府的工程師,雖然有點忙,但時常給我買些時款的玩意,例如超合金機械人,也買過當時最流行的電視遊戲機組合,令小巷其他小朋友們羡慕不已。還記得外公給我買了最新款的遊戲―「回力球」,現在想來其實是非常簡陋的程式,以Delphi語言來撰寫可謂易如反掌,不過在當時來說已經很了不起。

我家的鐵門是疏空而有紋飾的,可以透過鐵門望到小巷外的情況。小巷日常就成了其他孩子的遊樂場,他們的玩意可真多,層出不窮。有時候,他們會把橡皮筋結成一條長索,歡天喜地跳得不亦樂乎;有時候跳得悶了便玩「紅綠燈」,可惜如果從我家的鐵門空隙中窺望出去,總是無法看得清楚整個「局面」,要命的是喊捉人的那最精彩場面一定沒法子看到的,這足夠令我這個「旁觀者」心癢難耐。

最叫人驚喜的是他們從來不會拘泥於傳統的遊戲,時常想出新鮮獨特的玩意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們不知從哪個地盤「借」來了一塊木板,滿平滑的,我心想他們拿來幹甚麼,看了一會兒,終於看出了一點端倪,其中兩人各自從自家裡拿了張小圓凳,把那塊平滑的木板穩妥地承了起來,再拿三數塊磚頭橫置在木板中央,幾下手腳便「搭」了一張簡陋的乒乓球桌出來。記得那時候中國的乒乓球冠絕世界,國家隊在世界各項賽事上所向披靡,無人能敵,隊中主將江家良更深入民心,成為了那個時代全中國孩子心目中的偶像,人人都夢想自己將來可以媲美江家良,他朝一天能報效國家,成為新一代的世界冠軍。小巷中的孩子包括我在內當然不會例外,總是發著代表國家乒球隊的白日夢,孩子們拿的雖然是掉了膠面的破球板,但卻練得技術很純熟,令我羡慕不已。

其實我都很想跑出小巷跟他們比比看,我自問實力不弱,可惜對手始終只是一堵牆壁。那時候父母家教很嚴,已經下了命令不能跑出去跟小巷中的孩子玩耍,理由有三:他們說孩子沒家教,經常東奔西跑,到處「借」來東西;又說孩子們滿口粗這穢語,沒說一句像樣的好話;再者孩子不修邊幅,也不講衛生,頭髮上長了跳蚤。要知道惹來跳蚤很麻煩,學校一有發現便要家長用樟腦油塗滿頭髮,然後用毛巾緊緊的包裹著,要把跳蚤熏死,再到理髮店把頭髮剃個清光,方肯罷休。父母以三大理由禁止我走出小巷跟孩子玩,我當然被禁於門內,只好透過鐵門的空隙往外望出去,眼巴巴的看著人家的小孩玩得不亦樂乎。

話說回來,當我羡慕小巷的孩子的同時,他們也非常羡慕我。記得當外公給我買了最新款的家庭電視遊戲組合的時候,惹來了其他孩子的艷羨目光。有幾個男孩子整天到晚從鐵門的空隙中窺視著我玩「回力球」遊戲,他們千方百計想我開門給他們玩個痛快,由衷地說我也很想打門那一扇重甸甸的鐵門,好讓他們進來比比誰可以拿到最高分,可是父母的話總是要放在心上,如果讓他們知道我招了小巷的孩子進來,恐怕要給罵個狗血淋頭。故此,面對著那幾個男孩的苦苦央求,我只有裝著充耳不聞罷了。

終於發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還記得那天我如常倚靠在向小巷開的窗前默默地看著孩子打乒乓球,當時的我只是靜靜的看看也是心甘情願的。可是當鄰家那個叫鐵男的孩子發覺我偷看的時候,便向我破口大罵,他罵我是個「裙腳仔」,罵我沒膽量又怕事,他說你不是已經擁有了一套最新的遊戲機組合,還要偷看大家打乒乓球不成?他罵得痛快,其他心有不忿的孩子加入罵戰,一發不可收拾。那一刻我感到非常委屈,卻又無從申辯,唯有強忍著在眼眶中打滾的淚水,免得在他們面前丟臉。也許鐵男當時妒火中燒,看無論他怎樣罵也難泄心頭的恨意,於是索性拿起手上的乒乓球拍,狠狠的向我擲過來。鏗然一聲,窗的玻璃碎了,碎片四散,其中有一小塊剛飛濺著我的額前,割破了額前的皮膚,滲出了鮮紅的血。鐵男等人見狀,可能怕事情鬧大,於是瞬即一哄而散。頃刻之間,只剩我一個還是木訥在破碎了的小窗旁邊發呆。

當晚,當然不好受,破窗受傷的事情給抖了出來。父母就是嚴己寬人的性格,他們沒有向鐵男等人討回公道,只責罵自己孩子一定是失言開罪別人在先,否則孩子好端端的為甚麼要打破玻璃?於是還是狠狠的教訓了我一頓,說了些甚麼「先撩者賤,打死無怨」的道理,更甚要禁止我再透過小窗或者是門隙偷向孩子玩要,免得又開罪別人,惹來事端。

後來父親修好了玻璃窗,生怕又生意外,於是用封箱膠帶鮮明地在玻璃上貼了個大交叉。這個交叉好像是一個禁止符號,警醒我以後無論如何都別要給惹麻煩了。自此以後我就沒有再從窗子偷看孩子們玩耍了,只有偶爾透過玻璃窗上那個大交叉旁邊小小的空隙看看一小角的天,那時候我似懂非懂地感到那一小角藍天是充滿奧秘,好像是暗示著自由的意味,可是那個鮮明的交叉又牢牢的把天空鎖得緊緊的……

也許當時我曾經想過,總有一天我要突破這個禁止符號,要跑出鐵門以外,跑出小巷,甚至跑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海闊天空,任鳥翱翔,我熱切期待著。

多少年以後,我又舊地重遊。小巷的那幢舊房子早就變賣了,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個雜物貨倉。其他的住戶搬的搬,十家九戶都丟空了。當初的孩子已經長大,離開小巷不知到哪裡討生活去了。小巷因為沒了孩子的蹤影,便失卻了從前的生氣,死沉沉一片,散發著一股蒼老和荒涼的感覺。

我走到從前的家前,那一扇鐵門仍好端端待在那裡,門的左邊的小窗仍然保留著當日父親貼上去的大交叉,只是封箱膠帶經不起時間的洗禮,早就殘破不堪。即使如此,眼前這個大交叉仍然給我很大的震撼,讓我想起這麼多年來原來不斷嘗試努力突破這個具有深遠象徵意義的符號。

故地重遊,我站立的已是鐵門外邊,面對著在這一刻已經是喪失了意義的大交叉,心頭好像隱隱泛起了一點兒勝利的感覺,但更多是對於時間無情的流逝的無奈和惆悵。
我抬頭望天,黃昏的色彩不知不覺間已經彌漫了半邊天際,絲絲的晚霞映襯著夕陽的反照,染成了瑰麗的絳紅,這該是我要離去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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