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9日 星期日

埋藏在太平洋深處的回憶


徘徊在夢與醒之間,彷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徜徉於半夢不醒,一切變得既真實又模糊。眼簾沉重,無法睜開,其實沒有睜開的必要,只憑藉這一刻的聽覺和嗅覺已經足夠了。我傾聽著浮羅交怡海濤輕輕拍岸的聲音,嗅著海洋的氣息,感覺彷彿回到了太平洋深處的茂宜小島,那裡埋藏著屬於我的、但已封塵了的記憶,那是屬於年青的記憶。我彷彿再一次求得了時間的鑰匙,開啟了通往被形容為傳說之島國、夢想之天堂的大門。 我覺得斷章取義狄更斯《雙城記》猶如格言式的首句「這是最好的時光,也是最壞的時光」作為為這段回憶的註腳是最恰當的,回憶之中交織著愉悅與痛苦。一切就是從那裡開始……

一 Tell Laura I Love Her
當我踏入那間位於普卡蘭尼區的小屋,就深切地愛上了它。它有著我夢寐以求的一切:屋前的小花園、簡潔的室內佈置、沒有過剩的空間,最棒的是業主在睡床上的天花裝置了強化玻璃,拉近了星星跟我之間的距離。美中不足的是租金非常昂貴,雖然比起同區來說已經算是非常便宜,但對於一個留學生來說可謂太奢侈了。幾經思量之後,我還是決定把它租下來,即使明天就要回到大學的學習中心,向負責人申請更多的兼職鐘點也要拼命把房子租下來。十九歲的我就有著那一份任性的執著。

屋主是一位漂亮而有品味的白種女士,名字叫羅拉,年齡介乎三十至三十五之間,或者更年輕也說不定。我總是無法很容易閱讀別人的年齡,尤其是白種女性,反正她的年齡對於我來說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只像謎一樣深深地吸引著我。漂亮而充滿智慧的面孔、玲瓏而豐盈的胸脯、迷人而神秘的身段、修長而勻稱的小腿與及優雅而咬字準確的腔調,舉手投足、談吐之間讓我不期然想起「Tell Laura I Love Her」這首老歌的意境。老實說我從來不敢正視她,怕她的性感令我的袴下起了尷尬的反應。

羅拉的家鄉是在加里福尼亞,十九歲的時候抱著任性和夢想,跑到夏威夷來拼命工作,期間付出了多少的汗水和努力?背負了多少苦楚與傷痛?淘空了多少青春的日子?今天,貴為國際級渡假酒店的高級行政人員就是最恰當的答案。我記得曾經問她為甚麼選擇我這個租客,她說留學生是不錯的選擇,尤其是華人,十九歲更是很棒的年紀,而且更打趣說我看上去好像很憨厚的樣子,這正合她的心意。

羅拉的房子共有二幢,跟普卡蘭尼區其他的設計同出一轍,前面的是主建築物,是一幢二層高的更大更豪華的房子,中間夾著一個小花園,栽種了兩棵芒果樹,最後才是我租入的那間小屋。羅拉說她婚禮在即,婚後將會回到加里福尼亞生活,但是又不捨得這幢房子,那怕他朝一天會再次回來也說不定。於是,她便宜一點租出,希望我可以替她照料花園和房子。

羅拉更把自己的跑車留下來,同時把車匙交在我的手上,說多交一月租金便把車子轉讓給我好了。那是一輛七六年的「Nissan 280ZX」古典跑車,白色,性能良好,行走的里數相對不高,空調系統剛好更換,一個月租金的價值簡直是半賣半送。她說,十九歲成為這輛白色跑車的主人最合適不過,十八歲太年輕了,二十歲又稍嫌太大。

我從羅拉那裡借來了一套舊式的音響,加上一大堆黑膠唱片,大部份都是六七十年代經典的歌曲,那應該是她年輕時喜愛的歌曲。其中部分的歌曲有著濃厚的反戰風格,以諷刺的手法控訴戰爭的不仁和殘酷;其他還有一些輕爵士經典,「Nat King Cole」當然少不了。老實說,自此,我就彷彿中了爵士音樂的詛咒,深深地愛上了那份藍調的感覺。

二 星空下的村上世界
小屋所處的普卡蘭尼區,介乎於火山與海灘之間孤立的高原上,寧靜得很。我相信區內每戶睡覺的時間不會超過晚上九時,因為到了九時以後,燈火好像被居民全都吹滅了一樣,黑漆漆的。我想全區就只有我床前的小夜燈還是孤伶伶地亮著。

留學的生活就如一杯白開水,除了上課的時間,我總是賦閒家中。小週末的晚上,索性把功課統統置諸不理,懶洋洋地躺在床上,點起一盞鵝黃小夜燈,那微弱的光綫足夠供我閱讀就好了,靜靜的躺臥著夜讀,是消磨過剩的時光最佳方法,當然少不了輕得醉人的爵士經典恰到好處的點綴。

皎白的皓月,透過窗櫺,灑下一抺銀輝;舉頭直視太平洋的晴空閃爍著的滿天星宿;還有身邊輕輕地吹拂著夾雜著濃郁海洋氣息的微風,為這膩得醉人的夏夜,平添了一室盎然的詩意。
我總愛閱讀村上春樹的作品。想來,《挪威的森林》、《聽風的歌》、《一九七三年的彈珠玩具》等名作都是在這期間所讀的。老實說,那時候我並不完全讀懂村上先生作品的意境,只是沉醉於享受他文字的沖淡和內歛,讀來有一份清澀的感覺;十九歲的我無法把握當中的內涵和底蘊,只是隱約感受到字裡行間中埋藏著某些表面很輕但內裡卻非常沉重的元素,讓人內心被他的文字觸動而泛起淡淡的哀愁。

我非常欣賞《聽風的歌》篇首的一席話,雖然不太理解,但卻深深喜歡,喜歡得甚至把它背了下來:

很久沒有感到夏天的香氣了。
海潮的香、遠處的汽笛、
女孩子肌膚的觸覺、護髮素的檸檬香、
黃昏的風、淡淡的希望、夏天的夢……
一切一切都跟回不來的過去,
一點點的錯開。

「少年不知愁滋味」,試問十九歲的我又如何能夠讀懂當中的苦澀?當時萬萬想不到,十年後,行將步入三十之際,驀然回首之間,方才明白那沖淡但深厚的韻味。魂牽夢絮的、青蔥微澀的、有關十九歲的記憶,早就埋藏在太平洋夏威夷群島的深處,遠得比月亮還要更加遙遠似的。

三 牛肚米粉與雲吞麵
有否幻想被漫天星星抱著的感覺,打從心底地說,那實在是太奢侈了。

書意正濃的時候,我刻意把它擱在一旁,熄滅了燈,閉上眼睛,讓字裡行間的韻味與心緒調合,蘊釀出一股醇香。恰到好處之際,我慢慢地打開眼睛,太平洋的夜空連一絲煙雲也沒有,明朗而澄靜,星星正在盈盈的向我微笑。從來沒有跟星星那麼接近,心頭有過一絲幸福的感覺,感覺這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一息間,壓倒性的冷意忽然來襲,為甚麼我會感到寒冷?我下意識之間雙手抱著身體。

當著漫天的星宿,過著最寫意舒適的大學生活,不愁世俗的悲喜,只要好好享受著眼前的一切不就是最幸福嗎?可是,我偏偏感到徹骨的寒冷,我無法把握那一份矛盾的感覺,寒冷是生理性的還是心理性的?我分辨不清,意識已經非常糊塗了。

我應該很想分享一些甚麼吧,我應該還要追求一些甚麼吧,我應該是很滿足的,不是嗎?如此美好的生活,究竟還欠了些甚麼?

電話忽然響起,是仲雯的來電。

「還沒有睡?」

「還沒有?甚麼事情?」

「很想吃一碗熱騰騰的牛肚米粉,不過最好是老家街角那一間麵店的出品。」

「如果可以的話,我都想要一碗雲吞麵。」

「如果現在誰給我一碗牛肚米粉,立即嫁他也心甘情願。」

「別傻了,小姐,這裡是夏威夷,被孤立在太平洋深處的夏威夷群島。」

「算吧,牛肚米粉實在太奢侈了。晚了,還是早點睡吧。」

「好吧,晚安。」

放低電話,心還是戚戚然。爬起,跑到廚房拉開了廚櫃,隨手掏了一包即食麵,馬馬虎虎的煮成一碗。

不是因為肚子餓了,只是貪戀那溫暖而已。

湯碗冒著白煙,我卻沒有甚麼食慾,只是渴慕它的溫暖。我吃著,淚在不知不覺間流淌,給口感如嚼蠟的麵條添加了很獨特的味道,那也許就是鄉愁的味道。
我心中有說不盡的酸楚,感覺這是人生最壞的時光。

浮羅交怡的晚上讓人想起了夏威夷的星空,不過那已經距離我非常遙遠了。我在想,現實與回憶之間的界綫,其實並非絕對的二元對立。十九歲與廿九歲之間,讀書與工作之間,幼稚與成熟之間,我雖然無法好好把握箇中的分別,不過我還是不斷地在現有的生活中追求些甚麼而已?

這時,我早就從睡床爬起,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妻子熟睡,放下工作來到這裡渡假的她睡得很香。我預感這夜是無眠的,於是從背包中,掏出了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當著漫天星宿,繼續徜徉於村上先生的小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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