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2日 星期六

黃昏的追憶


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仲夏黃昏的微風,瑰紅的天,偶爾在天邊掠過的候鳥,空空蕩蕩的籃球場……這一切,輕輕的搖動我的心頭,感覺似層相識,卻又好像非常遙遠。回憶與現實之間,好像沒有甚麼太大的分別。如今站在球場中央,懷念的是從前的日子,感嘆的是青春無情的流逝,如此而已。時間、空間、情感、往事不斷地交錯著、糾纏著,在遠遠的籃球框下,我彷彿看見了自己從前的身影。曾經,我勇猛地運球前進,憑著矯健靈活的身手,帶球深入對方的腹地。我最愛喜歡用眼神去迷惑對手,暗中盯著對方的重心腳,當找出破綻以後,果敢地以驚人的爆炸力,從對方防守的弱點中突破,或以優雅的姿態上籃取分、或以突如其來的急停跳投置敵於死、或者分毫不差地妙傳隊友輕鬆得分……

多少個痛快人心的下午,我揮灑著屬於青春的汗水。從前,每當練習完畢、痛快淋漓之際,她總會為我送上一瓶礦泉水,並給我一條汗巾,叮囑我趕快抺乾汗水,以免著涼。說著,她總悄悄地走開了。我每次都是呆呆的目睹她離開。礦泉水,味淡淡的,對於從前的我,嫌它太乏味了吧!記得有一天,如常我練球以後,口乾得緊,急不及待跑到小賣部買一瓶可樂,並且立時往口裡猛灌,然後痛快地吐出一大口二氧化碳的同時,她忽然出現在我的跟前,幽幽地說:「運動員不應喝這些東西!」說著,立時把我手上的玻璃瓶搶了過去,並送上一瓶礦泉水。

我哭笑不得,看著手上的礦泉水,想著其淡而無味,心滿不是味兒。正在猶疑之際,她又說:「喝吧!這才是健康的飲料,運動員!」她在說「運動員」三字時特別加力,好像要氣我一樣。在半推半讓之下,我扭開了瓶蓋,猶疑了一會,就把白開水往嘴巴裡灌下去。接著她笑了。自此,她練水以後總給我送一瓶礦泉水。如今她那笑容又好像飄浮在仲夏黃昏的天邊。已經記不起有多年日子沒有觸碰籃球了,也許自從她離開以後我一直都沒有打過球。分手那天,我依然歷歷在目。那一年,我們練習最刻苦,這是高中最後一個暑期了,教練和隊友都希望在升大前的青年盃賽事中取得成績,於是每天拼命的練。往常一樣,練習完畢以後,總是留下來,要求自己投射五十球罰球,一來為要保持優異的命中率,又順便在球場上等她。她練水以後總要給我買一瓶礦泉水,我也習慣了練球後享受那一口冰涼的口感。那黃昏,天比平時的更要瑰紅,晚風更怡人,當我把第五十球投入籃框裡的時候,我的身後就傳來了她的掌聲。「你的投籃動作總是這樣完美。」「謝謝!這是苦練而來的,我從不相信僥倖,相信的是努力而已。」她若有所思,好像正在思索著我的說話;也許,她另有心事也說不定。我從她的手上接過了礦泉水,扭開,喝了一大口,冷涼的感覺真快人心。她的視線投向天邊,焦點落在雲端的深處。良久,我倆一言不發,週遭散發著一股不安的氛圍。「我還是要離開了,思前想後還是要到美國去,那一邊念工管比較好。」我無言,早就知到她要走了,滿以為自己有了心理準備。可是,到頭來親耳聽見,卻又不是那一回事。「你沒有話要說?」我默然,心想還有甚麼話要說?高中畢業以後,有甚麼比升大更重要?她帶著失望的眼神盯著我,我彷彿從你的眼中看到了卑微的自己。我無法正視她,只好轉過身來,繼續投那天的第五十一球罰球。
忽然興起了打球的念頭,很久沒有打球了,可是如今卻非常渴望打球,即使只是投籃也可以了。從籃框下取了給留下來的皮球,拍了幾下,感覺不就是從前一樣,一點改變也沒有。我站在三分線前,深深吸了口氣,微微屈膝,手肘擺出了投籃標準的角度,聚精會神投出一記拋物線近乎完美的球,並且應聲穿針入網。我不禁為自己的投籃而歡呼,久違了的感覺,簡直有如重拾十年前的感覺,那是屬於年青、充滿生命力的感覺。高興之餘,彷彿好像聽到她在我背後說:「很棒的投球啊!」我轉過頭來,非常渴望想再見她一面,可是,她在哪裡?「老師,投得好!」我回頭,看見幾個小伙子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跟我打一場可以嗎?」我道。「難道怕了你嗎?待會別埋怨學生不給老師面子。」我賣力地與小伙子爭拼,直到幾個人都氣喘如牛,倒在地上。天也漸漸暗下來。「老師,你打得不壞,從前打球的嗎?」身材最魁梧的問。「對,可是很久沒打了。」我答。「真舒服,出了一身汗。」速度最快的嘆道。「很久沒有這樣痛快的感覺。」我好像對自己的心說話。「好像差不多了!」長得最小的那一個說。「老師,還會跟我們打球嗎?」技術最好的一個問。「也許吧!誰知道哪個黃昏又會興之所致?」我淡淡地說,「來吧,讓我請客,來一瓶礦泉水吧!」最後,他們要了汽水、果汁和水特,只有我,才要了冰凍的礦泉水。我急不及待地喝了一口,冷涼的感覺真快人心。遺憾的是- 這一瓶不是從她手上接過來的。

P. S. 最後,她死了。死於血液病變,學名很長,而且病情難以理解,據說發病的誘因是服用了某種與她的體格不符的感冒藥物。天啊!感冒藥居然吃出這樣嚴重的疾病來。到現在我都沒法把她所患的病的名字記住,反正歸類為血癌好了。

她的離去,讓我非常痛恨片山恭一,因為他在《在世界中心呼喊愛情》中把血癌的阿紀寫得太漂亮了。病入膏肓的阿紀居然可以行走自如,還在機場上演了最動人的一幕:

飛奔衝上前時,人群已經開始圍過來。她的鼻子和嘴巴一片鮮紅。怎麼叫她也沒有反應。我想已經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不管是和亞紀結緍,或是擁有兩人的小孩,還有最後,剩下唯一的夢,只差一點點卻無法實現了。

「救救她!」我向圍觀的人們喊著。“拜託!救救她!”

機場職員終於趕來。好像有人叫了救護車,可是那東西會將她帶往何處呢?哪裡都沒辦法,我們會永遠被釘死在這個地方。

“拜託!救救她!”

聲音變得越來越小,最後面對著失去意識的亞紀一直喃喃自語著同樣的話。我說的話並不是對著阿紀,也不是向著周遭的人,而是向更巨大的東西,用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不斷地要求著。救救她,救救阿紀,請把我們從這裡救出去……可是聲音無法聽到。我們哪裡也去不了,夜越來越深了。

想起我的她只能躺在床上,身體因為每個器官慢慢地壞死而消磨一點一滴的生命。對於我的呼喊她無能為力,只有從眼角流下了一滴淚,好像要告訴我她還有知覺,感謝我趕到她的身邊,送她最後一程。

最後,她死了。沒有阿紀那麼浪漫,那沒有那麼撼動人心,只有無聲的哀愁。對於我,她的死像帶走了我心裡的某些東西,是我和她一起的片段。我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經跟她一起死掉,並非已經隨她的屍首而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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